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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中海的阳光

1999-02-03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加缪的文字的穿透力,让我联想到他笔下地中海岸蒂巴萨的夏日耀眼的阳光。那是一个用他的文字不断对现实世界作出修正的大师。那风格就是蕴含着人的尊严和骄傲的两个字:反抗。那是阿尔贝·加缪为苦难中的人们开出的一方药剂。有谁敢像他一样说,“小说的本质就在于永远纠正现实世界?”加缪那“高贵的风格”我只能高山仰止。那是一种方向。我苍白的文字无力泅渡的境界。生活于一个金钱的抽象象征的社会里,加缪意识到,写作是一种光荣,更是一种理应承担的义务。因此,他没有置艺术于一切之上,而只是听命于“最谦卑、最普遍的真理”,被一种真正的道德感激励着,全身心地致力于探讨人生最基本的问题,他的文字,“使正义在这个没有正义的世界上成为可能”(授奖词)。

他是一个真正的现实主义者,摒弃了19世纪以来公众意义上的现实主义理论,加进了自己的选择原则。他选择了“大海、雨、欲望,与死亡的斗争”,他认为那就是把我们大家团结起来的东西。“梦幻随人而异,但世界的现实是我们共有的祖国”。他鄙弃唯美主义那种为艺术而艺术的孤独的艺术家的消遣,斥之为“艺术匠们”的不承担责任。他所理解的承担责任就是意味着与社会之间令人疲惫不堪的决裂,尽管他知道这决裂要他付出代价。

加缪喜爱的几个词依次是:天空、花朵、空气、大地、房屋和人类。他在写到城市、街道和树木时饱含着激情。他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散文大家。在文学的领域里,他是一个印象派。风景带着自身的激情在他的笔下涌现:树在生长,空气在恣意流动,阳光在暴躁地跳跃。这一切都带着不可抑制的生命的力量。

我注意到了加缪笔下的树,它们在纸上横曳着生长的疯狂令我吃惊。我可以感受到树身上生长着的力量,这力量——隐忍地努力,不失去信心——来自加缪自身。阅读中,加缪就与大地上的一棵树合二为一。对,他就是一棵树,站立着,在地中海岸。他憩着,梦着,描绘着我们大地上的事情。

因此我要说,阿尔贝·加缪,他是尼采、兰波、斯特林堡等前驱者真正的传人。他的文字,充满着火和泪水,让我在面对世界惊人的美艳时又忘不了受屈辱的人们。他是一个良心的、人道的作家。

但这颗杰出的大脑,已在本世纪60年代的一场车祸中碾得粉碎。人们在烧焦的汽车残骸中发现了一份144页的未完成的小说稿,这就是加缪当时正创作的《第一个男人》。

加缪深知,没有一部天才的作品是建立在仇恨和轻蔑之上的。本着对人类苦难的深切同情,加缪在写作这部带有很强自传色彩的小说时,选择了宽恕而不是谴责。依然是那种加缪式的诗性文字,“太阳在紫色的墙上发威似地怒号,热汽噼噼啪啪地冲进教室里来”,依然是那种智性的观照——“贫穷是一座没有吊桥的城堡”,加缪写下了我们渴望读到的童年和大雪,写了学校生活(成长的岁月)诗意的组成部分:尺子和文具盒的油漆味,书包带的甘美味道,小小的圆锥形陶瓷瓶中紫墨水那苦涩的气味……他还塑造了一个给世界带来光明的普通人的形象——给孩子们以爱心和希望的小学教师贝尔纳。这部小说里有着加缪毕生主张的“地中海精神”,即教导人们对世界的认识不要止步于绝望,要用爱、用辛勤的劳作去融化人们心中的坚冰。从反抗出发,加缪寻找到了爱和宽容来抵御人类世界的冷漠、无知和仇恨。对加缪来说,摆脱暴力与偏见的苦难达到的幸福就如阳光普照下的地中海,蔚蓝而又深不可测。

然而什么都没有了,机械的轮子碾过了加缪孱弱的身体,碾过了小说手稿,也碾过了时代的良心。小说中的贝尔纳先生在送走孩子时,曾抚摸着孩子的脑袋说:“你不再需要我了。”多么简单而又残酷,一双手轻而易举就可以把人推出生活。这个世界已不再需要加缪,不再需要地中海的阳光的照耀。

我时常在想,如果死亡一定要来临,那也应该让加缪把这部只写了144页的小说写完啊,但这小小的愿望竟也不可能了。光明难觅,反抗从徒劳走向绝望,通向黑暗的大门倒时时敞开着。

我珍藏着几帧大师的照片(当然是印刷品)。那上面,加缪面容瘦削,眼里有着太多的内容。这目光我以后又在契诃夫、索尔仁尼琴的照片上见过。我想,他们都属于人类历史上的同一个种族:先知,或者贤哲。

地中海的太阳早已沉没,但我和加缪一样,相信生活仍然是这个世界最高的美德。如此我穿行在铁与火的城市中,敢对着黑夜微笑,如此我双眼饱含泪水,却又没有停止向着希望的呼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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